80年代初,我在北京求学。初次离开父母尝试异乡客的滋味,诸多困难其实都不算困难,唯一让我痛苦的是我的普通话常常让北方同学笑话,我突然发现我说话很不利索。
第一个寒假后返回大学,我好心好意拿出家乡的橘子让同宿舍同学品尝,一个东北同学脸上露出一种狡黠的笑容反问我:你请我们吃什么?吃橛子?我说:怎么,你不喜欢吃橛(橘)子?那个同学大叫起来:你才爱吃橛子呢,是橘子,不是橛子!我一下子面红耳赤的,旁边有同学向我解释,橛子在东北一些地方方言中与排泄物意思一致。我讪讪而笑,对自己的语音从此有了痛楚的感觉。
后来我一直努力模仿北京同学说话,开始时舌头部位有点难受,渐渐就习惯了,不卷舌头反而不会说话。有个上海同学跟我常在一起,我总是批评他说话都是唇齿音,不懂卷舌。他当然不服气,说我乱卷舌,于是找一个北京同学来评判。我记得那个同学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我们两个南方人,沉吟了一会儿说,你们说得还不错,不过听上去一个舌头长了点,一个舌头好像又短了一截!
我当然属于舌头短了一截的。就这样短着舌头说了几年话,毕业离开了北京。据我的几个朋友回忆,我初到南京的时候是说着一口京腔的,那大概不是恭维,因为我听出朋友们的潜台词,意思是说你到南京这么多年,普通话已大不如从前,已经很不标准了。我不以为然,我觉得只要我想说好就能说好,但事实证明我的自信没有根据。有一次一个10年未见的大学同学给我打电话,聊了一会儿他突然大叫起来,说:你的舌头怎么啦?我惊愕地反问道:我的舌头怎么啦?他说,怎么又向前窜了,整个一个南蛮噘舌之人!
这个电话让我百感交集,我想这对于我大概是个无法置换的悲哀,我的舌头又出了问题!在经过了多少年风雨之后它回到了原先的位置,按照惯性在我的口腔里运动,我知道我现在说着一口无规无矩的南京腔加苏州腔的普通话。
或许这不是悲哀而是我的智慧。人类其实都一样,他们在漂泊的生活中常常适时地变换语言,人类永远比鹦鹉高明,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南腔北调的由来。
(摘自《苏童散文》,苏童文,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10月出版。)